【一】
“阿姨。”他扬扬手中的书,向售货员示意结账。他从兜里哆嗦着掏出一张50块钞票和一大把零钱,递过去。这样的书店向来都是如此,虽然不能打折,却绝对没有盗版货。售货员瞟了一眼他手上的大块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很少有人会买这种书的。”他敷衍地笑笑,感觉很不舒服,他嘀咕着:怎么,学心理学的人就该千刀万剐啊?他瞥了一眼书上醒目的五个大字“心理学初探”,还真是有种很刺眼的感觉。他拿起书,转身就走。
“同学,你的发票。”售货员紧紧地在后面喊。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二】
华灯初上,整座城市被氤氲的灯光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越发的看不清了,月亮黯淡下来,应该说在城市的夜晚,月亮从未明亮过。盛夏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味,夹杂细小的尘埃,吸进肺里能感觉得到阵阵抽搐。路上的每辆车都打着一道道刺眼的灯光,让原本就灰暗的夜晚更显浑浊。鼎沸的人声甚至淹没了耳机里已经开到最大的音量,他摘下耳机,越发使劲地踏着脚踏车,不多时就拐进城南的老住房区去了。
当今房地产开发速度令人瞠目,这些许久以前的住房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更显冷清。没有铺砖的水泥墙面露出斑驳的黑色,青苔丛生。楼与楼之间的间隙过于狭小,阳光到了下午就再也渗透不进来,这在冬日是个不小的麻烦,屋子里充满了腐败的气息。年久的阳台大多都被各家修葺过,楼面更加显得歪七裂八,毫不规整。楼道内摆放着各家的杂物,只有很小的空间容人通过。
上楼的时候,他使劲地跺着脚,唤醒那些迟钝的声控灯。他看见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颀长,映在锈迹斑斑的防盗网上。他透过这些条条竖竖的金属往外看了一眼,只有无尽的黑暗。他感到他就这样被锁住了,无法动弹。
【三】
钥匙在锁孔里艰难地转动。
屋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亮来自外面一块写着“广安宾馆”的巨大霓虹灯招牌,整个客厅像是睁着猩红的,布满血丝的睡眼,直愣愣地望着他。他在墙上摸索,按下从右往左数的第三个开关,屋里亮起三盏用毛玻璃盖着的平行灯管,但还不足以照亮整个客厅。父亲提倡的节约用电渐渐深入人心,没人会动客厅天花板中间的那一大爿灯,除非是有客人来。以至于灯管全部坏了都不知道,有一回有客人来,在极为令人不适的光线下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起身走了。
今天怎么回这么晚?声音来自黑暗中的沙发。是父亲的声音。他用力地朝黑暗中望去,父亲仰面躺在沙发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巨大的啤酒肚伴着呼吸显现出剧烈的起伏。
值日。他把书包撂在书桌上,便进了厨房。剩饭还够几餐的,他把剩饭连同昨天的豆豉蒸鱼和香菇排骨一起塞进微波炉里。
妈呢?
和同事玩去了。父亲转了一个身,脸背对着他,又开始呼噜呼噜地睡起来。你自己吃自己的,我先睡会儿。
【四】
两碗菜热了以后明显的咸了很多,他扒完几口饭,进了书房。
楼上的人有病,每天在晚上跳绳。一阵阵有节奏的拍击地面的声响,还拖泥带水的,让他把看过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他的面前摊着一张铁路干线图,密密麻麻的,很像老家屋檐下的蜘蛛网,这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他最恨的就是蜘蛛,其实应该是蛇,但是从未见过,这让他觉着一丝庆幸。他还记得老家旁住着一个喜欢捕蛇的老人,他从未近前观察过,只是依稀记得在绿色尼龙丝网里蠕动的斑斑点点的身体。
他逼迫自己看着这张用了几种颜色标注的网。兰新线,陇海线,京哈线,焦柳线……他从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仿佛一些模糊的符号,和他去过的地方叠加在一起,变成一种刻板单调的具体形象。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本省一座很有名的山。那座山或许真的很有名吧?因为在他们上的那列火车上有好多人,他至今还能想起那种肉贴肉的感觉和汗水混合着狐臭的难闻气味。这使他想起不久前看新闻时听说过的一幅画,叫做“恐怖之气味”,是用人在恐惧时所散发的体味涂抹到面板上制成的,令人掩鼻而逃。那勾起了他内心一股翻涌着的暗流,他发誓从此不再乘火车。他可以乘巴士,一个人坐在独属自己的狭小空间里,然后扯开一张英国电影里常见的巨大报纸,挡住自己的脸,不和人说话。
放在客厅里,和周围的摆设格格不入的那座钟沉闷地敲响12下的时候,他终于决定妥协。洗完澡,上床看小说。他对此总是表示不能理解。他的生活似乎总是被分成两部分,而他注定要在前半部分昏昏沉沉地看课本,后半部分,他可以打起精神看他喜欢的小说。第二天带着眼袋去学校的时候,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沉沉地睡。
【五】
早晨的他是热醒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电,燥热开始把空调呼出的凉爽一丝一丝地撕碎。他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脖颈濡满了汗水,这使他不敢动。稍微动一下,便可以感到一阵粘连的恶心。突然,他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迅速地扫了一眼,还好,这人他见过,是母亲的同事。他穿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酣睡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他可以看见他的肌肉在他背心上映下的轮廓,和他下身那块凹凸明显的地方。他突然感到一阵脸红,母亲这是怎么了,把男同事带回家,还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当然,他又想,母亲的同事总不至于跟母亲睡吧。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懊恼,自己怎么睡得这么熟,而自己也没有上锁的习惯。他感到自己被猥亵了,他睡觉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裤衩,而自己竟被一个陌生人占据半张床而不自知,心里一阵无处发泄的愤慨。他迅速地爬起身,开始洗漱。
家里在一夜之间变得很乱。满地是瓜子壳,被风吹到地上的一次性塑料杯和红色的污渍,他猜想那是吃西瓜滴下的果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和烟灰。他忽然注意到从沙发后面伸出来的一双脚,连袜子也没脱。是父亲,父亲的白色袜子全部被他的红色T-shirt染成了粉红色,很醒目。
他顾不上这些,心里有在埋怨母亲。带同事回家疯玩之后,哪次不是他搞的卫生?父亲母亲都借口说工作忙,哼,谁不知道啊?同在一个屋檐下住,母亲早晨九点慢慢踱到办公室,下午四点下班,到街上逛一圈在慢悠悠地回来。至于父亲,施工现场没有重大的安全事故他是不会有事可做的,却依然拿4000块的月薪。真是和谐社会的败类!
【六】
刚走进教室,就看见班长的位子上围着一群人,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他突然记起,该死的学校又号召他们为邻县的某个学校的患白血病的学生捐款。真是,他看过地图了,隔着好远呢!学校真想一个事揽子,什么事都要管,用学生的钱换回金灿灿的“**市****年度精神文明单位”奖章。然后在升旗仪式上将这个激动人心的喜讯公之于众,并不忘嘱咐师生再接再厉。
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而今天是捐款的最后期限。他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母亲和父亲肯定都还在睡。不过他还是联系父亲,他知道父亲现在可能正坐在电脑面前,浏览每天的新闻。
我急需100块,中午务必送到学校。按下发送键。
已经上了两节课了,他才收到回信,三个字:知道了。废话,关键是会不会来啊。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七】
醒来的时候,正好上午完课。他看了看窗外,没有父亲或是母亲的身影。他径直来到小卖部,用仅剩的五元钱买了一碗土豆粉。他小心翼翼地换着手的位置,很烫。好不容易端到了教室。
吃完的时候,还是不见人影。他又睡起来。这一次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梦里的他遇见了昨天买的那本书,它张着血盆大口,一口就咬伤了他的手臂。梦里有人推醒了他。
你爸妈来找你了。他抬头一看,全班的同学都已经在午自习了,黑压压的一片,让他觉得现在父母来得真不是时候。
于是,全班的人都看到了他满脸欣喜地冲出了教室,在教室门口挽着父母亲的手,言笑甚欢的样子。只不过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的母亲塞给他五张100块,就和父亲走了,临走时嘱咐他别乱用,家里拮据。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一身的名牌,又笑了起来。然后他用这样的表情回到教室,坐下来。
你和你家里的关系真好,是前座的人,话里带着羡慕的语气。
是啊!他笑了笑,低下头去。
【八】
——你和你家里的关系真好。
——是啊!
【九】
是啊!
真好!
你看见了么?这一片无垠的罂粟花地,开得轰轰烈烈,如此美丽和安详。
是啊!
这样的美好,你看见了么?
【十】
你看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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