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小渡一口气跑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只是稀稀疏疏的人。“你又是跑着来的啊?”小渡对同学每天单一的问题表示很不屑,擦了擦头上的汗,点了点头坐下了。她习惯五点半起床,那时的空气还没有被太阳炙烤得太热,透着一丝一丝的凉爽。她喜欢将整个脸埋在水里,左右晃动,让清凉渗透进每一寸皮肤里。最近的她开始注意起脸上的痘痘,它们密密地排列在额头上,向这个世界展示她日渐苏醒的身体。她在帮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会注意起母亲文胸的大小,并和自己的作对比。她这样做着比较的时候,大抵是满意的,她开始得意起自己的成长,或许还不到成熟的阶段。小渡总是很不乐意去区分这两个词的差别,她怕自己会失望。或者说,她怕自己会再失望一次,受打击一次。
她还记得上个礼拜,萦绕在教室里挥之不去的气那股味。小辰,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至少她这么认为。小辰刚进教室的门,便把一只黑色的袋子扔在了课桌上,并当众向她们打开。小渡不是好奇心重的女生,她端坐在座位上,突然闻到一股臭味。这股味道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她开始从人群中往里挤。她已经顾不得去探究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这么多人的围观,她双腿跪在小辰后面的桌子上,超前望去,是一条内裤。只是一条内裤……小渡心里原本打算这样轻描淡写地告诉自己,但她始终无法忘记那条内裤,忘记那股味道。这条内裤和它的味道开始激起13的小辰作为一个还未成熟的女人内心全部的嫉妒。那片红色眯住了她的眼,将她淹没在一片酿满自卑与痛苦的海。她知道这条酝酿了一晚上的内裤和由此生发的臭味,又凝聚了多少小辰的骄傲和满足。
Ⅱ
小渡不想成为最后一个。
虽然她也不是第一个,她眼前的是第一个。
Ⅲ
小辰的确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小辰想。她也知道,班上的男生并不承认这一点。小辰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并非没有资本。班上的大部分男生都向小辰递过情书,但都被遭到无情却又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小辰虽然傲慢无礼,会严格地和同桌执行三八线的规定,班上的女生半则对她感到厌恶,半则对她感到崇敬,但班上的男生,大多会朦胧而确乎地喜欢她吧。而据她所知,班上唯一不在此例的男生,只有小寄一个。这令她感到不解和庆幸。
小寄就坐在他前两桌,她喜欢撑着她的下巴,看他的后脑勺,看他那些必定是硬硬的头发。她还喜欢看他的脖子。那脖子的大部分被头发挡住,但她还是能够看到因为酷热的天气而沁出的细密的汗珠。只是小寄从来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这样观察丝毫不用担心他人的发现,她心安理得地这样做着,不卑不亢地这样做着,连老师也被她糊弄过去了,否则为什么会在她的成绩报告单上写着“上课用求知的眼神望着黑板,令老师感到很欣慰”呢?小渡的父母怎么也不能将老师的评语和她的学习成绩联系起来,即使是平日最擅长的语文一科,小渡也跌得很惨。小渡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她始终无法停止这样的行为。洗澡的时候,她望着自己正在爆发着无穷能量的,日渐窈窕的身体,她的眼前又会浮现出小寄那黑黝而光亮的脖颈来。她的手沾满香皂的泡沫,顺着身体由上而下,似乎感受到一阵触电时的微微震感。
小渡已经到了该“来了”的年龄,这是她可以确信的。她偷偷翻过父亲书柜里大块头的书,那些对于她来说诡异而略带几分恶心的图,对她发射出一条条强烈有力的射线,把她紧紧捆住。她已经13了,不是么?曾经的她暗暗比较过她和小辰的胸脯,她心里得意地想,还是她的略占上风一些罢。她跟母亲说起过她的“还没来”,这在她看来,是一件非常严重和糟糕的事。母亲只是望了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小渡的妈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现在的小渡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渡了,她必须用全新的眼光来审视她的女儿。母亲只是叫她不要担心,该来的总会来。令小渡高兴的是,母亲带她到街上买了一些新的内衣、内裤、裙子、袜子和发卡。她用母亲的话告诉自己,“该来的总会来”,没错,她开始相信母亲的智慧,就像小学一年级,还不会识谱的她总是向母亲求助,尽管她听完老师的标准弹奏后每次都会发现母亲有几个音的不准。但母亲已经成了她的未知世界里的权威,一个真正的权威。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未知,都是由母亲率先探索。她确信母亲“该来的总会来”的正确,不论这该来的究竟是什么,她已经开始用自己成长着的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灵魂去迎接。
Ⅳ
第二天,它不顾母亲的劝,穿上还未洗过的新买来的内衣、内裤、袜子,戴上新的发卡去学校。没有人知道,她在头夜就已经对着镜子一次又一次地穿上又脱下,找出最佳的形象。直到她看到了最满意的搭配,她才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跑着去学校,她选择乘公交车。她不希望剧烈的奔跑带给她任何外表的欠缺,她得对得起她这身装束。然而,她没有料到乘公交车也有其麻烦,她厌恶那些踩她脚,碰她头发的人,还有车厢里难闻的汗味。她在离学校还有几个站的地方下了车,走着去。她终于逃离了那个地狱,她拍了拍衣服,理了理头发,昂首阔步,大步流星。
站在教室门口,小渡踮起脚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踏进教室的时候,她把手搭在肩上书包的背带上,深深地低着头,飘着进去了。她心里告诉自己,她可以不要看任何人的表情,就能知道是否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她似乎感受到了一阵阵目光的热度,被她的身体吸引而来,在背上引发一阵细微的痛感,接着便全身开始发痒,由脊柱直冲上头皮。就像用热水洗头后再用冷水淋干净时的感觉,撕扯着头皮紧急地收缩。小渡放下书包,抬头望了一眼黑板。她发出一丝并不为人觉察的微笑,她瞥到许多惊异的目光。
或许是头一夜的“试装”占据了太多的睡眠时间,她趁着课间的间隙打起盹来。她真的是非常困了吧,居然做起梦来。这是个可怕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又大又丑的癞蛤蟆,身上布满了锋利的钉子,随着一股强大的水流顺流直下,最终从瀑布顶端跌落。她醒来的时候,全身黏糊糊的,浸满了汗。她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平时她只看到背面,这一次,是侧面,那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正递给小辰。这身影再熟悉不过。
是小寄!
小渡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她是怎么度过的。她不断想象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或许它就是一张普通的纸条吧,什么感情色彩也不带的一张普通的纸条。就像她用来引燃坏了的煤气灶的纸条,用来拨出推拉门缝隙处灰尘的纸条,用来做成纸扇缓解酷暑的纸条……
Ⅴ
回到家的她脱下全身的所有装饰,用剪刀将它们剪得粉碎。那些粉红的蕾丝花边、绿色蓝色相间的头绳、白色的袜子都葬身在了剪刀之下。小渡突然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没有意义,是啊,“该来的总会来”,那么不该来的终究也不会来吧?她就这样赤裸裸地平躺在床上,望着曾经引以为傲的渐渐成长着的身,突然生发出一丝厌恶,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纸条,那个侧面,那条带着红颜色内裤所附属的意义。她累了,什么也不想去想,就这样躺着。直到母亲叫她吃饭,她穿上以前的普通的着装,软哒哒地走出房门。
她不知道应该以什么面目去面对小辰。她曾经是那么地崇拜她。现在,她的心里隐隐有些鄙视和不屑。当第二天当小辰笑嘻嘻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只是继续埋头用她的橡皮擦擦桌子上的黑色印痕。桌子上显露出深浅不一的带状纹路。她撇了撇嘴,望着眼前的“斑马”,小对辰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的脸色不太好哟?”小辰仍旧是热情的表情。
小渡不说话。
“你觉得小寄怎么样?”小辰望着她的眼睛。小渡听到曾经她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小辰。
小辰对着她笑笑,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打开来:
小渡好像跟你很熟的样子,你帮我问问……
写着很简单的文字,但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一张纸条……
小渡突然感到下体一阵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
她来了,平生的第一次……
她望着她的凳子,那里有一小滩红色的印记。
她把头埋在手臂里,突然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这声音开始很小,接着便渐渐放大。
“小渡,小渡,你怎么了?”小辰扶着她的手臂,不解地问。
她继续地,大声地哭着,就当谁也不存在。
Ⅵ
谁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