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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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点38分 2023年9月25日
我大概是一个包容的人。包容自己也包容他人。
我似乎发现了一种直观判断gay的方式。打量。
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对另一个男人身上发现这种打量。
他穿了一个紧身的棉质灰色t恤,整夜一直戴着米色的鸭舌帽。我没有注意他,也从没和他说过话,只知道他和他的朋友一直趴在吧台上浅浅低低说着话。
离开时,我送他们到电梯口。他应该是第一次注意到我。
那双眼的眼光,从我的头顶到脚。
我一直说下次再来,谢谢光临的话,他便随着我说话一直慢慢点头,并轻轻发出“嗯”的声音。眼却一直在我身上「游走」。等他们进了电梯,我继续说下次见,他透过缓缓关闭的电梯缝,鸭舌帽下的眼,和粉红色但不细致的皮肤上的双眼,是「饶有兴致」。
我大概并不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
为什么我注意到了,因为送了那么多客人,大部分客人不会特地侧着身盯着你来回看。而且那眼神,确实是「饶有兴致」。
电梯关上后,我迈开脚,皮鞋在地板上嗑嗒作响,摇摇头笑出了声,心里想的是:欢迎来到女人的世界。
后来我又一次经历了这样的眼神,只是并不是带这样的意味。
有人打电话来问有没有座位,他们三个人。我说有的。
领头的一个男生前不久刚来过一次,当时应该是第一次来,身边的女生应该也是刚认识没多久, 因为倒水时听到女生问他是不是经常带女生来这里。他说这也是他第一次来。
这次和他一起的是另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穿着很短的短裤,三人应该是相熟的。
他们看窗边的大卡座的位置是空的,问能坐在卡座上吗。我想了想今天没有人预定,便说可以。
他们三人坐定,我递上酒水单。
女生翻了几遍,问有血腥玛丽吗。
这个老板前几天刚说过,如果客人点血腥玛丽长岛冰茶这些酒,就说这些酒比较难,我们的调酒师做不来,可以询问口味推荐一款适合的酒。如果客人确实没有喜欢的,再跟调酒师说。
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对于我们太难的话还没说出口。她接话:“太简单了是吗。”
我立马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对于我们比较难,可能没有那么熟练。
夜到了后半夜,店里只有他们三位客人,他们越来越吵,音乐都没压住他们的声音。短裤男生不脱鞋在真皮沙发上躺成美人鱼的姿势。
老板看到后跟我说:”以后如果没超过四个人就尽量让他们坐在吧台或者小桌。不然碰到这样的客人,我们也很麻烦。“
好在他们点了三波酒水。
走的时候,我照旧送到电梯口。那个短裤男也开始打量我,抱着双臂。
这次的打量是非常严肃的「审视」,带着居高临下。
不知道为何看到这样的这样的眼神,我内心有些发笑,但还是保持平淡把他们送进了电梯。
——————————————
那晚的八点多,他直接走了进来,坐到吧台。酒吧门并不是敞开的,设有指纹锁,普通的客人只能按门铃等我们打开。会员会录入自己的指纹,能自行开门。
因为前不久刚接待了一个脾气并不好的老客,我打算这种VIP客人都交给另一个更精明的学徒。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和他搭话。他留了中分的头发,柏油色宽松短袖,双臂套着灰色袖套,一直戴着茶色透明圆框墨镜。
周日的晚上客人并不多,天也要下暴雨,店里人很少。气氛也少有的沉静。他话非常多。
我在旁边站着,听他和另一个学徒说话。才知道他上星期刚来喝过,那时我不在,他只坐了一会便走了。
学徒说,事情都解决了吗,因为这次看起来就很开心。
他说这么明显吗,这次全都办好了。
真离了啊。学徒问。
他点点头。
学徒举起酒杯说没事没事,好聚好散。
我有些惊讶,因为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
他有源源不断的话和学徒说,也愿意主动说,连最近跟父母吵架都说了。
我和他单独打照面是他大概喝了四杯尼格罗尼后去卫生间。我当时正好在旁边的水吧添水,卫生间也正被占用,我说卫生间有人。他指了指旁边的VIP卫生间,说那这个不能用吗。
这个vip卫生间并不对外使用,而且也安装有指纹锁,我心想他的级别可能不够使用,但还是用自己的指纹帮他解了锁。
再回来后,他脱下袖套,是两条彩色的花臂。
他问为什么我们调出的尼格罗尼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是他喝过这么多最好喝的,这么多酒吧兜兜转转还是会回来。老板说因为我们会加一点比特,苦味酒。
他说很苦吗,老板说挺苦的,加一点就行。
他说,以前小的时候有一种游戏卡带,那个卡带金色的部分特别苦,好像是为了防止小孩吃卡带。
这不任天堂卡带吗。于是我插话说,现在的任天堂卡带也还是这样。
他扭头看我:”你懂这些?“
我说只知道一点点。
他问我喜欢数码吗。我说还好吧,现在关注得少一点。
这时候学徒和老板都默默离开了,估计他们也陪聊累了。轮到我了。
他说之前很喜欢单反,家里现在也还有很多镜头。然后扬起自己的手腕,问我认识这个表吗。那个表是方形的,我便直觉是卡西欧,我说卡西欧。他说不是,一个朋友送的便宜手表也就几千块,论保值肯定是绿水鬼,不过没戴,在家里放着呢。
我只能尴尬笑笑。
他也意识到了我的尴尬,换到了游戏的话题。问我最近在玩什么游戏。
我说我很少玩游戏,可能偶尔玩一玩单机的。他问玩了什么。
我说,极乐迪斯科。
”真的假的老哥!“
”一个游戏而已,有什么真的假的。“他的反应非常大,我有些不解。
”我他妈特别贼喜欢这个游戏,你是真的喜欢这个游戏还是——“
”我挺喜欢的啊,不过上次玩已经是去年元旦了,一直想要二刷。前几天还听里面的歌曲。“
”我还是第一次在身边的人嘴里听见有人喜欢这个游戏,有的连听都没听过。“
”圈子不同吧,很正常,我身边的人玩过的还蛮多的。“
”我真的爱死这种游戏了,就这种摇色子的游戏,叫什么RPG游戏,还有trpg,克苏鲁地下城之类的。“
”嗯,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跑团。“
”我靠,这你都知道,你连跑团都知道!”
”没有没有,我没玩过,只是经常看一个喜欢玩这个的朋友发动态。“
他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听到跑团。他说他也没玩过,问我和狼人杀剧本啥有什么区别。说他有个朋友开了一个跑团的店在上海,在郑州根本不可能,可能大家听都没听过。
我反复说我周围玩的人挺多的,可能就是圈子不同。
我问他最近在玩什么游戏,他说《主播女孩重度依赖》。我笑了笑,他问我玩过吗,我说太压抑不想玩。我说那他喜欢这个一定会喜欢《心跳文学俱乐部》。他说他没玩过。
他说他真的很喜欢一直很想玩《极乐迪斯科》,当时看了宣传片,那个画风就特别喜欢,连设定集都买了。然后一直要把手机掏出来让我看他的购买记录。
我在宽阔的吧台这边摆手说,不用不用,我相信你。
他说起里面的一些设定,说里面那个警探不也是酗酒,老婆走了。我警铃大作,没敢乱接话,我说大家都说象征康米主义,前苏联啥的,我对政治不太懂。
他说现在买了一堆游戏,显卡3060,cpu3465,但很少玩。我说是啊,工作后都比较忙,玩游戏还蛮费时间的。他说自己有大把的时间。但是没心情玩。
我说我一直想再玩一遍,我们可以加个微信等以后一起玩。他便飞快掏出手机,滑来滑去找微信,我想的是离开的时候再加,所以没有动作,他划了划见我没有动作,关上了手机。
过了会,他说他想问个问题。我以为是什么游戏的问题。我说当然可以,随便问。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坐直身体,来回转头看了看周围没人。
“你是LGBTQ吗?”
我的内心:啊?
“额,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说。
“就是你是gay吗?”
“额,不是。”
“那你是双性恋吗?”
“额,不是。”
“那他是吗?”
“谁?”
“另一个调酒师。”
“额,他更不可能是,他前几天刚跟女朋友分手,正伤心着呢。”我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那有什么,我还刚离——”
另一个调酒师留着微长的头发,身材瘦弱。
我对他刚积累的好感荡然无存,在吧台里低头整理起杯子。
“很多人说我,”他有些犹豫,“我是直男啊,钢铁直男,特别直,但很多人说我长得像0.5。”
我的内心真的很惊讶,强忍着说,”额,我不太懂,什么是0.5。“我透过他的茶色眼镜,盯紧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犹豫,有些兴奋,有些闪烁,还是说了:“就是又能当1又能当0。“
23点45分
19点24分 2023年10月13日
“额,抱歉我不太了解这些。”
低下头我笑了,觉得很好笑。
恐同即深柜。
然后又觉得很悲哀。
在以前我会大谈男性气质统领下的性少数或女性权益或被压缩的男性自身空间。
但这次我选择闭嘴。即使我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但我还是觉得不该在公共场所聊这个话题,你不知道你的同事你的老板店里的客人,会曲解成什么意思。盯着他在夜里还戴着的茶色半透墨镜下的眼说:“我不太了解,这是有什么特征吗?”
他没有回答为何他被称为0.5。却突然说:“因为你太斯文了。”
我更加疑惑说:“我不太听得懂。”
“没有女生会喜欢你这样的。太斯文了。”
我被逗笑了,我说:“是的,所以我不谈恋爱。”我内心更觉得好笑,我从来没想到「斯文」的后缀是这样的解释。但我并没有被觉得冒犯。而是他自己被刻板印象成为0.5,如今用刻板印象定义我。
当然,我并不全面否认刻板印象。质疑刻板印象,理解刻板印象,成为刻板印象。
他的酒杯又空了。
他问老板推荐一款其他酒,老板给他推荐了干马天尼,他问老板能不能讲讲这个怎么做,要是方便的话,自己回家也能调一调。
老板说这个风靡全球还是因为007,最正宗的喝法是一口干,最后再吃橄榄,中和一下酒味。他确实一口干了,然后说没品出来味,再点了一杯。
老板还推销出一份果盘,“新西兰进口葡萄和串收爆浆小番茄”。我去仓库拿了一些,清洗采摘好,递给他。
他吃了小番茄后说:“这个番茄特别有番茄味。”
“番茄味?”
“就是小时候番茄的味道。现在的番茄都已经不是以前的味道了,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年纪小,老板应该知道,你觉得现在的番茄有番茄味吗?和小时候一样吗?”他朝向老板问话。
老板说确实不一样了。
“你去市场根本买不到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本地种的番茄。不过现在有个品种叫什么普罗旺斯番茄,还算比较有番茄味。”
我的脑海里出现小时候常见的村里自己种的番茄。深绿的叶子卷着枯萎的黑边,杆细又很硬挺,乳白色的绒毛,我很讨厌碰到很扎手。番茄总是硬硬的,淡粉色带着清,皮很厚,切开来也是结结实实的。味道只能吃出皮的青味。
“这个番茄真的特别!非常!贼他妈!好吃。”然后一直往嘴里塞着。
“我们应该看起来差不多年纪吧。”听到他说你小时候我小时候,我有些疑惑。他的脸型应该算娃娃脸吧,嘟嘟的但不是肥胖的嘟嘟。我感觉可能我比他都看起来大。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多大的。”
“二十四五吧。”
他笑了,在椅子里扭来扭曲。“我94年的。”
“完全看不出来啊。”
“是,很多人都这么说。招了很多麻烦。”
“麻烦?看起来年轻不好吗?”
“不好,跟人谈生意的时候,别人可能不太,嗯,觉得你是个小孩。”
“嗯,确实。谈生意确实是。有利有弊吧,凡事都是。”
“你真的很斯文。”他又说这句话。
“是吗,我从来没有觉得。”
“看起来年轻确实有用,前几天在ktv还有妹妹非要跟我回家要帮我洗衣服呢。女人还是不缺的。”他说这句话时,定定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慎重,我觉得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知道,我已经听过太多男人间的话题,女人女人女人,牛逼牛逼牛逼,我靠我靠我靠,操他妈操他妈操他妈。
如果我是一个不「斯文」的男的,我要接的是:“我操!这么骚!那妞长得怎么样!”
但显然我很厌烦这种没营养甚至没有快感的意淫。我定定看着他,笑了笑,鼻子发出出气的声音。我知道在爵士音乐的背景下,他可能听不到我敷衍的气息。而且我还知道,我的沉默,我的些许不耐烦,我的敷衍,让他更确信我的「斯文」。
他继续喝回尼格罗尼。话更是渐渐密起来。
他说他今天刚跟父母吵完架,并没有说为什么吵架,我也没好意思问。他说起他的从前。并不是本地人,小时候跟着父母来到了河南,不会说河南话。紧接着说了几句河南话,问我标不标准。在学校里,同学们觉得你不是外地的,就会孤立你,欺负你。
“用现在的话说不就是校园霸凌吗。”
对于这种话题我更不敢说什么话了,害怕自己安慰的话听了只会让人更在意。“确实,我是信人性本恶的,欺负你可能就是没来由的。”
“好在家里有钱,学习也还好。这种人在学校还挺少见的吧。有钱学习也不错。”
我点了点头。
“你经常喝酒吗?”我问。桌上已经摆满了空杯,我给他一直倒水,他说搞点冰水吧,我取了一些冰放进杯子里。桌上的果盘里番茄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葡萄。
“还好吧。”
“那你酒量不错。”
“做生意嘛,没办法。”
“能少喝一点还是少喝一点吧。”
“家里有个酒柜,一堆酒,就是不知道怎么喝,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喝。白酒是真难喝。”
“确实,我也喝不来白酒。”
“我只断片过一次,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喝过没,当时在贵州上大学,有个室友是贵州本地人。他们本地人会酿那种杨梅酒,桶装的。刚开始喝没啥,后劲特别大。记得那次整个宿舍都喝倒了。在地板上趴着。”
“贵州盛产杨梅吗?”我问。
“对啊,贵州杨梅很好吃。特别大,一点都不酸,夏天的时候我都是成筐成筐买。”
“我以为只有浙江福建那边才有,特别酸。”
我说我也喝断片过一次,大学毕业的时候,酒带不回去,跟舍友啤的白的红的一起喝,我都不知道啥时候断片的。
我顺势问他是学什么专业的。
“你猜猜,你绝对猜不到。”他神秘兮兮说。
“额……土木工程?”我胡乱猜了一个。
“操!你真牛!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你肯定猜不到,我学会计的。我现在干啥你肯定也猜不到。”这次他没停下来让我猜,直接说:“我现在在学校里工作,类似那种教导主任。”
我真的有点震惊了。瞟了一眼他的两花臂。
“学校里肯定不让,平时在学校里都是穿长袖。脸上还有钉,遮一下也看不清。不过也没人管你,又不是学生。”他指了一下眼。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下有一个穿孔,银色的圆球正好被眼镜框挡住。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夜里进来时还戴着袖套戴着浅色墨镜。
“疼吗?”我问。
“不疼。”
“是吗。”
“肯定是假的啊,特别疼,疼到离谱。尤其是大臂的时候。上次上色的时候,疼得我眼泪都留下来了。但是纹完看着特别爽。”
至此,我确信了,他是一个矛盾的人。一团乱麻的人。可惜我是个好奇的人,当这样的人就在你面前,你怎么忍心不去探究一下他的矛盾有多么巨大呢。因此,我的心态变了,我成了他的观察者。更何况,他喝了很多酒,我没喝酒。
他说今天还因为这两条胳膊跟家里吵架,他妈问他这有点人样没。
“其实小的时候,家里人根本不管我,忙着做生意。然后到了叛逆期,不像其他的叛逆期的人,是为了不想让父母管。那时候我就是故意做一些事,想让父母管管我。但我妈知道了就只会骂我。”
面对这种事,我还是不敢妄加断言,毕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把话题转到轻松的话题。问他看不看动漫。
他说,小的时候什么数码宝贝啊,神奇宝贝啊特别火,他不喜欢看,因为里面讨论的东西都太沉重了,什么友谊啊勇气啊世界啊,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看。现在偶尔看日漫,宫崎骏啊,今敏啊,都挺厉害的。
他说,他三月份时候刚跟老婆去过日本,不对,前妻。她就说我,干脆留在日本算了。“我很喜欢日本人之间的那种,距离感。”
我想起我在日本打工的朋友。我说:“是比较冷漠吗。”
“不是,是很礼貌,但是又很客气,很有距离感。就像去东京迪士尼的时候,买东西人家说:‘tax free!’就什么都不说了。“
“听说东京迪士尼的工作人员态度比上海迪士尼的体验好。”
“没有,这我倒觉得没有。就是特别有礼貌,起码面子上。虽然人家日本人心里想的可能是操你妈,但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tax free!’我还挺喜欢这种氛围的。有机会还挺想再去一次。我老婆就说我这么喜欢怎么不干脆住在那里。咱先暂时不提以前小日本干的那些事,民族仇恨,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事,只说社会人交流的这种方式,这种氛围,我还真的挺想去的。”
听了他后面的话,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那天一直说有暴雨,午夜将近时,突然下起了暴雨。密密麻麻打在玻璃上。老板和学徒都跑到落地窗边拍照。窗外是被雨滴遮蔽的霓虹灯和车灯,模模糊糊却更加亮晶晶。我也想去看这雨到底多大,但我没不好意思撇下顾客,只自己去看雨。
当时店里又来了一位客人,和老板很熟,离我们三四米远坐在吧台中间位置,说来杯威士忌,老板问她抽雪茄吗,她说自己带的有。满面愁容沉默着,脸放在左臂上,趴在吧台,盯着手机。
在他又要了一杯尼格罗尼时,老板说:“那边跟你一样是个病人。”
他:“啊?”
她也抬起头来。
老板先朝他说,她跟你一样刚分手,正难受呢。
然后走到她面前说,你们俩都是为情所困,同病相怜,等会得喝一杯。她笑了笑没多大反应,继续看她的手机。
他回头跟我说:“我其实特别害羞,你别看我这样,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特别社恐。”
我笑着说那你谈生意酒桌上怎么办。
他说,那是没办法。接着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周口。
“周口酒桌文化赖类很!”他突然字正腔圆用河南话说这句话。
“是吗,竟然这么有名。我不喜欢喝酒,所以也不知道酒桌文化啥样。”
“逍遥镇就是你们那的吧。”
“逍遥镇胡辣汤吗,是周口的。方中山好像也是。”
“你早餐吃什么。”他问。
“我很少吃早餐,可能吃个面包喝口水就算了。”
“那你喜欢喝胡辣汤吗?”
“喜欢啊。但不喜欢方中山,太辣了,每次喝胃都得疼好几天。”
“在老城区有几家挺好的胡辣汤,不是逍遥镇也不是方中山。有时候我为了喝一口,四五点起来从城北开到城南,就为了喝一口胡辣汤。”
“来郑州这么久,我还没喝过胡辣汤呢,除了喝了一次方中山。”我说。
“你们那地方胡辣汤都有啥。”
“会有海带鸡蛋之类的,还挺不一样的。”
“郑州现在新开了一家胡辣汤叫xxx(我忘了),里面会有青菜和花生。”
“啊?”我很惊讶。
“你能接受吗?加花生和青菜。看你这表情就知道觉得是异类。”
“说不定有人喜欢呢。”我说。
“他们都说是卖给外地人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那啥,泰!酷!辣!”
我又一次觉得无语,对突如其来的网络用语。
“我经常为了吃什么东西,并不是为了吃啊,也可以说是为了吃,开车很久,可能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就是特别享受那个去的过程。前段时间还开车好几个小时去焦作,就为了去吃一家炒鸡。还有去日本的时候,去关东,就为了去那里的便利店买一份关东煮,站在便利店门口吃。你说真特别好吃吗,国内比它好吃的多了去了,但就是为了去就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我能理解。我并不喜欢当着人的面说很富含情感的话,犹豫了一会我还是说:“就像你刚才提到的今敏的一部电影《千年女优》里的,「我爱的不是你,而是追逐着你的路上的我。」”
听了这话,他揪起领子盖住下半张脸说:“兄弟!我们这都是粗人啊!你整这么有文化!”
“没有没有,就是听你说的话,觉得跟这句特别合适。”
那个女客人雪茄只抽了半根就起身离开,老板问她需要伞吗,她说雨已经停了。我看向窗外,玻璃上甚至没有一点水痕。
她离开后,店里只剩他一个客人了。老板说刚才那个顾客也很厉害,是个律师,跟男朋友分手了,正难过呢,坐了会就走了。
“我可跟她不一样啊,我不难过。”
“也很正常吧,每个人都有高山低谷。”我说。
他又笑骂说:“大哥我们都是粗人,跟我们整这些。”
我哈哈笑了几声。
“我就特别讨厌有些文化人,什么冯唐,村上春树,不就是写的小黄书,冯唐还说啥,‘我想和你一起睡觉’‘我想和你日逼’这不就是耍流氓吗。”
老板也说:“我特别不喜欢有个节目一群人坐在那争来争去,什么什么派。”
“圆桌派吗。”我说。
“诶对对对,里边有个什么涛,感觉他们特别自大,觉得自己是文化人,咱只能看着他们说。”
“是吗,我特别喜欢看,村上春树,圆桌派,铿锵三人行啥的。”我说。
他已经在喝第十杯。我一直给他加冰水。他问老板我们几点下班,老板说两点。老板又坐回去玩手机,我继续和他聊天,我已经站了四五个小时了。我问他:“那你觉得你现在是高山还是低谷。”
“你真的是直男吗?问这种问题。”
我笑了笑,“像您一样直。”
他说感觉自己在往上走。
我以为他会说低谷。
好几次他拿起酒杯,要和我碰杯,我都说自己没喝酒。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和他碰杯,他会喝更多的酒。
话题又回到游戏,他问我玩过2077吗,我说玩过挺好的。他说他特别他妈贼喜欢赛博朋克,感觉特别酷,喜欢霓虹灯。他还说他喜欢攻壳机动队,刚纹了一个高达,说着撩起袖子让我看,但距离太远灯光太黑,我看不清。
我想问他不是不喜欢这种有深度的沉重的东西吗,忍住没问。我还向他推荐了《传说之下》。
又聊到电视剧,他说他很喜欢《康熙王朝》,我说我不喜欢历史。他说他喜欢李白。
我说,那最近郑州会有一个舞剧《李白》,我没看过,但评价挺好的,你可以去看看。
他停下举起的酒杯:“你喜欢看舞台剧,话剧这些吗?”
我说还好吧,偶尔有的挺有意思的。
“你真的是直男吗,直男不会看这种东西。”老板就坐在不远处,老板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眼他,继续玩手机。
“啊?”
“那你喜欢哪个女明星?”
我想了想说汤唯。
“那你喜欢哪个导演?”
我想了想说王家卫。
“喜欢王家卫你还说直男,你知道王家卫拍的最有名的那一部电影吗,还王家卫。”
“额,《重庆森林》啊。”
“是《重庆森林》吗,是这一部吗。”
“那就是《花样年华》。”到这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春光乍泄》。
“那你说《重庆森林》里的女主角是谁。”
我想回答王菲,但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说我不知道。
“是林青霞。那你说说里面梁朝伟骑的摩托车是什么牌子的,长什么样。“
我不记得《重庆森林》里有骑摩托车的桥段,但我继续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没注意。“
他看了眼手表说:“现在ktv还没下班,你下了班,我们去ktv找几个妹妹陪一陪,你敢不敢。”他手捏着杯边戏谑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不喜欢女生吗?”
我说:“因为我不喜欢和自己不熟的人靠得太近。”我的内心开始升起烦躁的火。
“我老婆单位有个熊,特地过来找我,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就直接说,我不喜欢熊。”
我真的厌烦了。这是性少数群体最让我无法接受的一点,骗婚。但我不能回呛,低下头整理水池,半晌了说:“你说的熊,是一种类型是吗。”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就问你是直男吗?我先说我,我可以是1也可以是0。”
我笑了,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不太懂你说的东西”,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您说您是直男,我绝对是非常相信您的,我觉得我的回答跟您一样。”
(我也觉得这句话接得很贱。)
他被气笑了。然后抓住桌沿晃着说:”这么长,隔着个破桌子,你……”我没听清后面几个字。
“您不是喜欢距离感吗。”我盯着他笑着问。
“你他妈。”他也笑了。
“那您觉得斯文是距离感吗。”我接着问。
我说:“那你觉得斯文是距离感吗。”
他旋即眼神看住我,“你他妈。”他定定看住我说:“你是直男吗?”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我一字一句问。
“直男问不出这种话。”
学徒和老板开始回到吧台旁整理设备,他起身去了卫生间。起身时,一个踉跄把坐的椅子推倒了,另一个学徒赶快去扶。他说没事,不好意思。
趁他去卫生间的空档,我问学徒,他上次来也是这样吗。学徒说,什么样,话挺多吗。
“他一直问我是1还是0,我怎么回答,问了好几次。”
学徒也愣了一下说:“没事,不想回答就不回答,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他回来后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老板问他还要酒吗,我们要把材料收起来了。
他又要了一杯尼格罗尼。他问楼下是不是有个袁老四,好吃吗。
我们都说没吃过。
他又问几点关门。
学徒说四点。
他又问对面是不是有个海底捞。
老板说是。
“去吃点吧,老X(老板的姓)。”
我们都没说话,老板说,改天吧,我们还得回家呢。
“吃点吧,也忙一夜了,不吃袁老四,海底捞也行。”他说。
“你这喝了不少,先回家吧。改天,我们改天。”老板说。
“你是0吗,要跟我回家。”
老板也被问得懵了一下,“不是。”
学徒开始接话:“改天吧,改天中午或者下午我们好好坐在一起聚一聚。”
“明天周一你上班吗?”老板问。
“我明天休息。”
“你看,你休息,我们周一还得上班。明天下午六七点,你过来,咱去吃。”
他不再接话。
我收起他面前的空杯。他说,再来杯冰水吧。
我说,喝点热水吧,喝了一晚上冰的。
“冰水就行。”
“热的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操作台上还有一些果盘没放下的番茄。我取了三颗放到还没收起的酸黄瓜小碟里,“还剩下几个,你不是喜欢吃番茄吗。”
没等他说话我就继续弯腰收拾,他也没有说话。
两点刚过。他又起身去了卫生间。我收起他只喝了半杯的温水,番茄三颗还剩一颗。
我突然很好奇这番茄的味道,是什么样的番茄味。我吃掉了最后一颗番茄。
确实很爆浆。
另一个学徒已经回仓库换好了衣服,让我去换衣服。等我换好衣服,他们已经站在电梯口,我远远看着他一只手撑住墙,学徒扶着他。
电梯里,我站在他的右手后方,他比我高一些,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眼角的穿刺,铅笔芯那么粗的棍就那样别过一片肉。
他的脸,很粉嫩,非常粉嫩。我还以为他涂了粉底之类的,又看了看他的脖子,色差不大。
出了大门,外面全然没有下雨的痕迹。一如既往凉爽的夏夜。门口就是停车场,老板问他的车在哪。
“吃点吧。不吃袁老四,吃海底捞也行。”他站在停车场前,不往前走。
“改天吧,他回家得一个小时呢。”老板指了指我。
他迈开脚,停车场的边界用铁链围着,我们要跨过去。学徒一直扶着他,让他慢点。他有点踉跄,于是我也扶住他,他的左臂上方,隔着短袖。
“老X。烧烤也行。我也饿了。”
“改天吧,真的。要是今天下午你过来,我们去吃。”
这样抬手捏着他的胳膊不容易发力,我的左手往下捏住他的小臂,大拇指在外,其余四根手指在内,我用四根手指拍了拍他说:“改天吧,你也喝多了。”他的胳膊很烫。
他突然微微偏了偏头,瞥了我一眼,“哎呀!你别搞我!”
我无名火急速涌上头,放开了手。
“哎呀,哎呀,我站不住了。”他突然非常做作做出一副晕乎乎站不住的样子,但我没有扶他,另一个学徒拉住他。
代驾已经叫来了,问他家的地址,他不说话。似乎老板知道他的地址,直接告诉了代驾。
原来车已经就在旁边,我们把副驾的门打开,让他坐在副驾。
学徒说把安全带系上。
当时他在副驾,门开着,我扶着门框站着,低头朝里说:“把安全带系上。”
我听见安全带的扣一直在碰撞,插不进去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弯腰从他身上伸过去,语气不太好,毕竟他今天一个人酒消费了一千多,面对顾客不该这么重的口气,说:”把你手拿开。“
他捏着安全带扣不动,我接过插好,随即站好,继续扶着车门,看代驾把自己的电动车折叠起来放进后备箱。
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又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把车门关上。”他狠狠说。
我把车门关上。
然后笑了。噗,男人的把戏,很拙劣。
他走后我们三个人去街边吃了炒面,讨论他喝多了吗,喝了十几杯。老板说没喝多,学徒说,看他那样子感觉没喝多但也差不多了。
吃完我和学徒有一段顺路,他说,其实刚才那顿饭我们本来是能去吃的,开心了和客人一起吃饭还挺正常的。主你要是碰到什么问题就跟我和老板说,刚才我给老板说了他一直问你,老板才一直说不吃。
我嗯了嗯。
周一下午我来上班,快到了晚饭的时候,老板说也不知道今天那人来不来吃火锅。
“啊?真来啊?”我有些震惊。
“估计,不一定来。”老板说。
我还是挺想和他吃这顿饭,因为我很好奇他会怎么面对我们。
过了会老板拿着手机说:“不来了,说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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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过多久,我就辞职了,身体实在撑不住。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酒吧三个人喝了很多酒,我最爱的龙舌兰,威士忌,伏特加。上头后,我说:“这段时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拿个要请我们吃火锅那个男的。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他们两个正在排位打王者荣耀,老板没说话,学徒接了话,“我觉得你要看清自己的位置。”老板接腔说对。
我笑了。
因为答应了帮他问跑团游戏。我决定写一封信,既然他认为我是斯文人,那就按斯文人的方式来吧。
我写完问到的一些游戏经验,接着试图宽慰他和父母的关系,希望他少喝酒,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我还写了番茄的名字。那天之后,我特地去冷藏柜里看了包装。
在最后我写:
也许我们终此这一生就是要摆脱期待,找到最真实的自己,甚至是自己的期待,即使是用一辈子。
信的名字叫,龙舌兰日落。
《极乐迪斯科》里酗酒的警探最喜欢的酒。
信的末尾,我没有留名字,真的名字,酒吧用的名字都没留,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我始终对自己说,你不是圣人,请放下你的救赎心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当他坐在座位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再次回到酒吧收拾东西时,我把信放在仓库,告诉学徒帮我转交给他,里面是我答应帮他问的游戏。
半个月后,我和学徒聊天顺嘴问:“我留的那些东西,那人来过吗?”
学徒说:”嗯嗯 来过了 已经转交给他了 给他说明了“
00点29分 2023年10月14日